睡美人的城堡?
———對語文教育的一種看法
(2014/3/17)
柯慶明(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教授)
當公主出生了,所有的佳賓都以祝福,賦予了各種美德作為禮物;但有一位心懷惡意的女巫卻預言了她在成年之際即將死亡;最後一位仙子則化解為公主將沉睡百年……童話故事中最驚心動魄之處,不在公主的沉睡,而是全城自國王、王后以下,全城的人陪她昏睡,城堡也被重重林木的天羅地網圍繞,內外完全隔絕,在此林木構成的巨繭中,時間完全靜止,……
封閉城堡 阻絕成長
從教育哲學的觀點檢視這個童話,預言成年即死亡的女巫,未必即是邪惡或心懷惡意:進入成年世界,就如彩蝶破繭而出,必然就是毛毛蟲形態自我的「死亡」;而保護的厚繭既已破裂,我們就暴露在各種艱辛的競爭、鬥爭,甚至各種形態的「戰爭」中;勝利或者陣亡!未嘗不是我們的宿命。因而勇於面對挫敗,甚至敗亡的可能性,積極投入競賽與抗爭,敢於冒險犯難,置之死地而情急智生,不畏艱辛,不怕苦難,勇於持志奮鬥,在挫折中不斷檢討、不斷改進,反而是能夠生存的憑藉與真正重要的德性。孔子說:「驅不教之民以戰,是謂棄之!」我們可為即將步入人生戰場的學生,作好訓練與準備嗎?
全國昏睡 自外世界
公主的人生不可能只是饗宴與舞會,以及作一點戀愛的遊戲或擇婿的工作,「一國之事繫乎一人之本」,她一樣肩負家、國的存續興亡之責。因而以「沉睡百年替代面對死亡」的仙子教母,我們或許不能說她心懷叵測,她的溺愛招式,卻足以滅家亡國;整個城堡脫離時間,連同公主停止成長,成為消失在莽林中的古蹟,國民全部只是以一種僵屍或木乃伊的形態存在,那麼這個城堡不是廢墟或古墓,又是什麼?
「進步得太慢,就是落伍!」由「亞洲四小龍」之首而淪為「亞洲一條蟲」,不就是我們集體陷入陪公主昏睡的結果?我們喪失了一個世代的人才,我們以升學考試的重重厚繭,將下一代的心志完全消耗在與世隔絕的「童話」中,以「上大學」取代「面對世界」;但世界就在這期間有了重大改變,兩極對抗的冷戰結束,多元競爭的全球化時代來臨,我們不能只是妄想依附美國老大哥,只要努力培養代工人力,就可享有安全與繁榮;同時早期的輕、重工業的產業革命已經完全為資訊革命及生技革命所覆蓋,在今日的知識經濟中,知識競爭早成了生死存亡的關鍵。
清秋大夢 該有醒時
如果我們忘記了「苟日新,又日新,日日新」的古訓,自我感覺良好的在集體相互催眠下,一心以為「天不變,道亦不變」;我們可以在諷詠「挾飛仙以遨遊,抱明月而長終」的優美詞句中,繼續我們的清秋大夢;那麼我們或許該提醒自己:人類早在一九六九年七月成功登陸月球,距今已有四十五年,這早已是我們的童年往事,甚至是兩代人以上的童年往事了!
我曾在先前發表過的一篇小文〈對國文教育的另類思維〉提到:
我們依賴語言以思維;而我們的語言思維,其實決定了我們對於世界的感知、認識、反應與行動。若是我們站在人行道上等公車,突然有一輛車子失控,直接衝上人行道朝你撞來,若當時你腦中閃過的是:「危險!」你瞬間向一旁躍開或撲去,或許你就躲過了。若是腦中閃過的是:「亂來!」或「完了!」你可能無所行動,就被撞了。因此「正確」的使用語言,未嘗不是攸關生死之事。
八八水災之後《讀者文摘》刊載了一些倖存者的自述,其中的一位發現洪水挾土石而下,他先是大聲呼喊向左鄰右舍示警,立即發現道路已成了急水奔流的水路,他趕急躲入屋內;洪水又立即漲上來,他往高處攀爬,發現還是會滅頂,於是設法打破屋宇,上了屋頂又發現整個屋子就要被洪水沖走,於是跳上屋後位於水路之旁的一棵大樹;終於獲救。若仔細閱聽他的自述,幾乎每一步驟,每一行動之前,都有他這時候「想」││用語言思維││的認知判斷與行動決意在前。雖然未必皆像這裡那麼戲劇性,但我們確是用語言思維來認識我們的生存情境,而決意一己的反應與行動的。
語言習慣 決定命運
因而,我們的語言習慣,其實決定了我們對世界與自己的認知,也影響了我們與世界的關係。……我們就傾向於對相同的情境,使用不同的語言描述而做出不同的行為決意與反應。……我們的言語可能就決定了我們的命運。……我們可能在自己期待的心理遊戲中兜圈子,所有的言語只想「證成」自己的預期,而無法達到彼此真正的交流或溝通。
因而,我們的「世界觀」或「人生觀」很有可能就是我們自己的語言習慣產物;所謂的「樂觀」與「悲觀」,取決於外界事實的成分,似乎不及於我們的生活態度與我們選用言語的語言習慣重要。因而,我們學習「語言」就不僅在學會語音、詞彙與語法的正確用法;同時更在養成「良好」的言語習慣。
和該篇所要強調重點不同的;讓我們從掌握現實,作出適切反應的角度來重新檢視文中所舉的兩例:假設站在人行道上等車的人是個「低頭族」,他正忙於網上遊戲,他極有可能對向他衝來的車子渾然不覺,直到他被衝撞……因而,他的「低頭」沉迷於遊戲中,正是使他在不適當的時空裡,無法知覺環境與情況的突然或異常的變化,無法應變求生。第二例中的生還者,除了他的每一個思維與行動都是愛人愛己,積極求生,最重要的是他的知常達變,隨時面對新狀況而作出正面反應的新思維與新行動。其間至關緊要的是他對環境的熟悉,因而,在每一個新狀況中,他都能就近取便的採取應變行動,步步轉進,終至脫困為止。
決斷回應 危機變轉機
古人強調:「事上磨鍊」,正因任何事務,從來都不是一切停留在「理想」狀況,執行只如「探囊取物」的簡單行動;其間總在原訂計畫外,出現許多瞬息萬變的新狀況、新困難,甚至新危機,因而不斷的「危機處理」反而是「正常」的成敗關鍵。但我們語言教育可曾措意在教授下一代藉由「語言」認識這不斷創新、不斷互相衝擊、變化不已的生存處境;而能夠充分的運用知識、訴諸想像與智慧,作出適切的決斷,並以意志與行動有效的回應,讓持續不斷的「危機」成為持續不斷的「轉機」,而走向持續的進步與繁榮?
因為升學考試的迷思,我們的語文教育迷信「字詞」的辨識,以及少數範文在字面上的閱讀,既未能深入文本所呈現的人性經驗,也未能掌握文章的思維模式,以及面對世界處理問題的態度與智慧。當我們將焦點完全集中在人文與文學的文本時,我們完全忽視了我們和下一代,同時生存在氣候變遷,異常漸成經常的地球生態,「陽光、空氣、清水」都陷入汙染,甚至匱乏危機;基因改造及各種造假、摻毒食品,充斥餐桌;核武、化武以至核災的集體毀滅陰影徘徊不去;全球經濟金融體系更是災變不息,由股市崩盤、遲滯性蕭條,而風暴、而海嘯……凡此種種,都使人想教孩子作鴕鳥,只要將頭埋在「考試」的沙堆裡,「眼不見為淨」就好,只是我們的下一代,正如我們這一代,遲早都得或者已經在面對這些「災變」。
語文教育 不是城堡
語文教育者可以藉:「這不是我的『專業』」來加以迴避。但所有相關知識、資訊與解決之道,仍都得訴諸語文的表述。這些知識、資訊與思維,或許先只是專家所使用的「專技語言」,但假如問題重要、影響深遠,遲早它們會漸次滲入「自然語言」,成為日常生活所不可或缺的詞彙與概念。去除了這些自近代以降,在全球化的文明發展中,不斷滋長擴張及不斷傳入的新詞彙與新概念;如果我們僅只畫地自限於古老的華夏傳統與抒情言志的漢語文學,我們的「語文教育」不正是另一種與世隔絕的「睡美人的城堡」?但是破除樹籬石牆,揮劍而入的當代騎士,並不會愛上沉睡百年的「老」公主,因而給予的並非深情的一吻,而是恣意的掠奪與殺戮;這不正是自鴉片戰爭以降的「歷史」?
如何教導我們的「公主」學生們,利用本國語文習得漸次承載以十倍指數成長的當代知識;掌握已是沒有時差、沒有距離的全球資訊;而能夠使用本國語文加以吸收學習,反思回應,溝通交流,集思廣益,形成共識而有效執行,日益精進……這不但是「公主」們生存的必要訓練,更是為人師保者獻身教育的初衷。這種認知、思維、溝通、行動的語言能力之習得與精進,如果不是本國語文教育的任務,難道是外語或數理教育的任務?「君子不器」正在於他的能夠包納眾器,運用眾器;而不是他的無所事事,迴避閃躲,推諉卸責。本國語文教育正是「君子」之學!
因而,本國教育並不需要取代各種學科,而是要成為足以容納各種學科的開放容器;在專業知識逐漸「常識化」之際,成為我們能有效吸收、傳播與反思的媒介。語文教育不必像「哲學為眾學之母」;但卻是通往眾學,連結眾學,有效學習眾學的必要途徑。因而,語文教育沒有遺世獨立,孤芳自賞的權利!它是通往羅馬的條條大路;「道」的本意,不正在於是嗎?
事上磨鍊 應變積漸
因而,語文教育不能只是教一些短篇的,不管是不是經典的詩文;但以目前的制度與時數,似乎只能如此。我在主持高中國文課綱修訂時,設法加入「書本」(而非文章)的課外閱讀。將選文與選書的範圍擴大而納入翻譯作品。因為閱讀「故事」,(不管是真實或虛構的),最為接近「事上磨鍊」,加入了「小說選」與「區域文學」,並鼓勵師生走出校外,實地踏查採訪,希望的就是讓學生接觸「城堡」外的現實與人生。
但時間永遠是「積漸」的;我們的成長也必須是「積漸」的,所有的「應變」若非「積漸」的積小勝為大勝;就只好面對天崩地裂的鉅變了。因而,有識之士如蔣渭水,一九二一年發表的〈臨床講義││關於名為臺灣的病人〉,即主張:「最大量」的「正規學校教育」、「補習教育」、「幼稚園」、「圖書館」外,還要加上「讀報社」。真正語文教育的利器,其實是「日報」,而以繼續掌握世界變局、文明科技進化及反思社會情境,傳揚文化價值,而能針對分齡的兒童以至青少年需要的報紙與雜誌最關緊要。為了語文教育,我們有沒有可能辦這樣的報紙?有!就是對自己的使命更有自覺的《國語日報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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